王維《相思》是唐人有名的五盡之一,也是文本歧異最多、詩義歧異最年夜的五盡之一,僅詩題就有《相思》《相思子》《江上贈李鶴壽》3種。清管世銘的《讀雪山房唐詩序例》,曾將王維“紅豆生北國”、王之渙“楊柳東門樹”、李白“全國悲傷處”3詩合贊:“皆直舉胸臆,不假雕鎪,祖帳離筵,聽之惘惘,二十字移情,固至此哉!”由于王維之弟王縉所編王維詩文集未收此詩,所以蜀刻《宋本王摩詰文集》不載。不載的緣由,若據王縉《進王摩詰文集表》所言,應與王維詩文在安史之亂中“十不存一”有關。又由于宋本不載,所以此詩帶有詩題的唐代文本現已無法看到,古人所見最早是唐人筆記中的掉題文本。王維《桃源行》詩末云:“自謂顛末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那時只記進山深,青溪幾度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王維的老友裴迪在《崔九欲往南山,頓時標語與別》中以此詩為“今典”:“回山深淺往,須盡丘壑美。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以下分辨就《相思》令人困惑的幾種重要文本和幾個重要題目,停止今朝力所能及的深度探察。
唐人記載的始源文本及其原義
后世傳播分歧文本的《相思》,從詩題到詩句,除了末句“此物最相思”一直不變之外,其他均被歷代分歧的記載者、刊刻者依照本身的懂得途徑和感情需求,屢次修正過,某些修正簡直渙然一新,詩私密空間語甚至完整相反。譬如“秋來發幾枝”和“春來發幾枝”,又如“勸君休采擷”和“勸君多采擷”,都是兩兩對立,不成協調。再如“紅豆”和“紅杏”,完整兩不相干。還有唐人記載的第3句“贈君多䌽纈”,“贈君”進進宋代以后,又作“贈公”“愿君”或“勸君”,行動、語氣都不盡雷同。尤其是“䌽纈”和宋人所改的“采擷”,前者名詞,即黑色絲織品;后者動詞,即采集。除了語音分歧,語義完整分歧。
唐人范攄《云溪友議》卷中《云中命》載:“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唯李鶴壽奔迫江潭……鶴壽曾于湘中采訪使筵上唱:‘紅豆生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䌽纈,此物最相思。’又:‘清風朗月苦相思,浪子從戎十載馀。征人往日殷勤囑:“回雁來時數附書!”’此詞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戲班唱焉。歌闋,合座莫不看行幸(成都)而慘然。鶴壽唱罷,忽悶盡仆地。”可證“二十字移情”所言不虛。“此詞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戲班唱焉。”闡明“紅豆”一詩固然不在王縉所編的文集之內,卻毫無疑義是王維作品,至中唐時依然在宮廷中演唱。所載和后世重要傳播本懸殊之處有三:掉題、“秋來發幾枝”“贈君多䌽纈”。
上舉唐代的闕題文本,見小樹屋于四庫本《云溪友議》,也見于四部叢刊續編影印明刊本。古代一些收拾本,如中華書局2017年版的唐宋史料叢刊《云溪友議校箋》,“贈君多䌽纈”作“贈君多䌽擷”,無校記,應當是掉校了。由於“䌽纈”是黑色斑紋絲織品,如《魏書·高陽王雍傳》說“奴僕悉不得衣綾、綺、纈”。梁顧野王《玉篇·糸部》云:“䌽,五采備。”“纈,䌽纈也。”闡明“䌽纈”是專著名詞而“䌽擷”不成詞。再如上海古籍出書社輯錄收拾的《唐五代筆記小說年夜不雅》本《云溪友議》,反倒用宋代的版本,將唐代的“䌽纈”更改為“采擷”,並且編製不作校記。這就不難使讀者誤認為唐人文本是過錯的,古人據以校改的宋代文本是“對的”的。
《云溪友議》的文本是今朝所見唐代獨一被記錄的文本,但倒是一個不不難正確釋共享會議室讀的文本。后世諸多文本的文字變異,無不出于讀者和選家誤讀了這一文本的幾個要害詞所致。“紅豆生北國”,陳說紅豆發展于南邊,直白如話,無需辭費。可是,并非每個讀者都清楚紅豆的發展及其特征與功用,這就招致對第二句“秋來發幾枝”覺得生疏:依照植物知識,莫非不該該是“春來發幾枝”嗎?殊不知古漢語的“發”,對植物而言有兩個指向:草木萌發和花朵開放。前者如人人皆知的抽芽、萌生。后者如專門研究學人能夠知曉的“花發”即花開。唐人李嶠《石淙》有“花發千巖似畫屏”、任華《寄杜拾遺》有“鶯啼仲春三月時,花發千山萬山里”等等。王維也有相似詩句,如《春園即事》的“間柳發紅桃”、《憶弟二首》的“故園花自覺”。所以,“秋來發幾枝”就是“秋來‘開’幾枝”。但這個“開”又不是秋末冬初十月小陽春的“花開”,而是熟透了的相思子豆莢在春季烈日下即“秋山君”時代裂開、炸開。所謂“紅豆生北國,秋來發幾枝”,即紅豆發展在陽光充分的南邊,秋天到來,枝條上綻放的豆莢顯露艷麗的紅豆,個人空間假如不實時采集,紅豆就散落在地上。就筆者所見,歷代選家、注家、評論家,簡直一概疏忽了這個發字,才會各憑己意修改范攄所記的唐代文本。
關于紅豆,古代注釋家,年夜都直接徵引舊注,沒有采用古代植物學的專門研究常識加以審閱。百科辭書等釋義又極端簡單,教學不克不及處理詳細題目。
應予特殊追蹤關心的是“種子鮮白色,有光澤……果實南邊寺院多用為制作念珠”。再就是此地方引文本是風行本而非唐人所記的文本。“春來發幾枝”構成兩個指向:春枝“萌生”和春花“開放”。但紅豆開花的蒲月花期已是仲夏,遠超春天,只要紅豆莢的成熟在春季,剛剛合適“秋來……采擷”的敘事時序。遺憾的是,“秋來……采擷”的文本自洽,只是紅豆在時光中的直線演變,轉變了同時也是損壞了唐人所記“秋來發幾枝……贈君多䌽纈”的文來源根基態。筆者聯合王維信奉釋教的文明特徵判定:王維所贈的紅豆,不成能是普通俗通的紅豆散粒,而是帶有特別留念意義與福佑價值的同時也是王維自己器重收藏的佛家念珠。
“贈君多䌽纈,此物最相思。”二句意為:固然伴侶們贈給您的禮品盡年夜大都是高尚富麗的䌽纈,但只要我贈給你的紅豆念珠最具相思的價值與意義。凸顯紅豆在富麗的人工制品中,具有最樸實、最自然、最真正的的相思品德,暗示作者即贈予者最通俗的成分和最真摯的相思。
宋代幾種重要文本的文字異動
計有功《唐詩紀事》(四庫本)卷16“王維”條云:“祿山之亂,李鶴壽奔于江潭,曾于湘中采訪使筵上唱云:‘紅豆生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又:‘月白風清苦相思(后略)。’此皆維所制而戲班唱焉。”史料顯然起源于《云溪友議》。雷同的是所唱二詩持續闕題。異動的是第二首的“朗月”換作“明月”。最要害的是第一首的“䌽纈”,轉換成了同音的“采擷”,這是《相思》最基礎性質的文字同化和詩義衰變。但在諸多文本中,倒是最不難讓大意的校箋家和受眾作囫圇吞棗式觀賞與利用的文字“替人”,所以明清學者沿用較多,成為此詩邁向淺顯化民眾化的第一個轉機性明顯標志。缺點在于“贈君多采擷”,直譯即“贈給您多多采集”,不只詞語搭配欠安,並且語義歪曲,極不流利。有鑒于此,此句被改作“愿君多采擷”或“勸君多采擷”,甚至“勸君休采擷”,目標都是為了肅清“贈君多采擷”所構成的表達妨礙。
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42《樂府門》亦載:“明皇樂師奔泊江潭間,于湘中采訪使筵上唱云:‘紅豆生北國,秋來發幾枝。贈公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與《紀事》比擬,“君”作“公”,其余分歧。這是較《紀事》文本差別起碼也最小的文本,也異樣闕題。阮閱與計有功年夜體同時,都是兩宋之際的有名學者。差別的緣由,究竟是阮閱所見的《云溪友議》版本作“公”,仍是曾經遺掉的唐代其他史料文本作“公”,抑或是阮閱臆改“君”為“公”,今朝不成考。
尤袤《全唐詩話》(文物出書社2020年影印清《歷代詩話》叢書本)“王維”條闕題:“紅豆生北國,春來發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按:中華書局2004年版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本《全唐詩話》,“贈”作“愿”,即“盼望你多多采擷”,其余雷同。較之《紀事》,初次呈現“春來……愿君……”構造,使“秋來發幾枝”轉換為民眾讀者可以順暢接收的“春來發幾枝”,構成淺顯化民眾化的第二個明顯標志。
洪邁《萬首唐人盡句》(四庫本)題作《相思》:“紅杏生北國,秋來發故枝。勸君休采擷,此物最相思。”這是文本差別最年夜的一種。與范攄所記比擬,一是最早題為《相思》,二是“紅豆”作“紅杏”,三是“幾枝”作“故枝”,四是“贈君多采擷”作“勸君休采擷”。這個版本的勝利之處,亦即出色之處,是初次取得最具影響力的詩題《相思》,同時“勸君”一詞影響普遍,直至本日。掉敗之處的“紅杏”“故枝”“休采擷”,多被后人充耳不聞。
明清至近古代重要文獻的《相思》文本
明趙宦光、黃習遠編定本《萬首唐人盡句》(書目文獻出書社1983年版)題作《相思子》:“紅杏生北國,秋來發故枝。勸君休采擷,此物最相思。”除了詩題,全同洪邁本。
清王士禛《唐人萬首盡句選》(四庫本)題作《相思子》:“紅豆生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休采擷,此物最相思。”此《選》固然卷首署“宋洪邁元本,清王士禛編選”。但與同屬庫本的洪邁本《萬首》比擬,卻有3點分歧:《相思子》、“紅豆”、“春來”。
可是,同是王士禛所選的《唐賢三昧集》,詩題、詩句已作《相思》:“紅豆生北國,秋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闡明王士禛最后舍棄了源于洪邁本的兩個文本,選擇了《紀事》的文本,僅僅是“愿”與“贈”分歧。潘德輿批點《唐賢三昧集》認同此本:“漁洋《唐人萬首盡句選》本,此詩第三句作‘勸君休采擷’,《別裁集》亦然,看似進一個步驟,不知皆膚淺也。”
《全唐詩》王維《相思》:“紅豆生北國,秋來發故(一作幾)枝。愿(一作贈)君多采擷(一作勸君休采擷),此物最相思。”徐倬據《全唐詩》編成的《全唐詩錄》卷13刪往夾注,與《全唐詩》完整分歧。“發故枝”即“開在今年的枝條上”:沈約《八詠詩》說“新葉生故枝”、盧照鄰《芳樹》說“開紅滿故枝”。與《萬首》比,《全唐詩》及《全唐詩錄》的詩句,僅將《萬首》的“勸君休采擷”,改作“愿君多采擷”。
沈德潛編《唐詩別裁集》題作《相思子》:“紅豆生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接近王士禛的《盡句選》。近人劉永濟《唐人盡句精髓》詩題亦作《相思子》,與《別裁》分歧處僅僅是“愿”作“勸”。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亦云“題下應有‘子’字。”
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四藤吟社本題作《相思》,詩句同《紀事》與《別裁》。后世簡直一切《唐詩三百首》注釋本或改編本,分歧沿用《唐詩三百首》的詩題和詩句。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卷15《外編》作《相思》:“紅豆生北國,秋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及古人陳鐵平易近《王維集校注》(修訂本)與《箋注》同。此本優長在于除開第3句,全同唐人文本。
綜上所述,王維《相思》的3種詩題呈現于宋代,此中《相思》高度歸納綜合主題并廣受接待與深刻人心,另2題無法代替:《相思子》將詩義降格成詠物,《江上贈李鶴壽》則是對《云溪友議》的誤讀。假如以《云溪友議》的文本為祖本,考核其他文本的文字變異。那么,第1句“紅豆生北國”,又作“紅杏生北國”。第2句“秋來發幾枝”,又作“春來發幾枝”“秋來發故枝”。第3句“贈君多䌽纈”,又作“贈君多采擷”“贈公多采擷”“愿君多采擷”“勸君多采擷”“勸君休采擷”,在筆者所見的無限文本中,竟然多達6種分歧的表述。最早的“贈君多䌽纈”,居然被“整容”到真容消散。古人多用晚見的“勸君多采擷”,并非唐人所傳的“贈君多䌽纈”。明人楊慎的《升庵詩話》卷6感歎:“余嘗謂古書重刻一番,差訛一番。一苦于人之妄改,二苦于匠之刀誤。書所以貴舊本,以此。”
王維的“相思”言說與紅豆的“贈”予對象
回想《云溪友議》的記錄,李鶴壽所唱的兩首詩,每一首都攜帶“相思”:“此物最相思。”“清風朗月苦相思!”次首原文異樣闕題,異樣未見于《宋本王摩詰文集》。闡明兩詩王縉編呈唐代宗時并未見到。后人將次首題作《伊州歌》等,請參考陳鐵平易近《王維集校注》(修訂本)卷4《掉題》校語。王維另詩《送沈子福之江東》亦有“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回”。
王維詩還有另一種不言“相思”的深度相思。如《息夫人》:“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又如《玄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他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再如《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勸君”二句古今激賞,奧妙在于,此時此刻就提早透支了將來與遠方的相思,以將來的相思之情,勸飲面前的杯中之酒:老友啊,別說不克不及喝了,再干一杯吧!出了陽關,你在萬萬里之外,想和我碰杯對酌,能夠嗎?《千家詩》七盡,王維只選1首,就是《送元二使安西》。
回到《相思》,紅豆“贈”予那個呢?王維有詩婉言北國、荊門、荊州。《送賀遂員外外甥》:“北國有回船,荊門溯下流。”《寄荊州張丞相》:“所思竟安在?悵看深荊門。環球無瞭解,畢生思舊恩……目盡南飛雁,何由寄一言?”貶往荊州之人,恰是張九齡。張在宦途上有恩于王維,所以王詩說“畢生思舊恩”。張是嶺南韶州人,自然的北國成分。張到荊州后,選擇橘樹抒發《感遇》:“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熱?自有歲冷心。”靈感來自屈原《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授命不遷,生北國兮。”“紅豆生北國”,恰是源于橘樹“生北國”,以屈喻張。
宋沈樞撰《通鑒總類》卷1《明皇思張九齡風采》云:“荊州長史張九齡卒。上雖以九齡忤旨逐之,然終愛重其人。每宰相薦士,輒問曰:‘風采得如九齡否?’”張九齡曾警告唐玄宗說安祿山必反,明皇不納,李林甫加快危害,張謫往荊州,數年后回鄉病故。李鶴壽在祿山已反、明皇流亡成都之時,看西演唱王維惦念張九齡的《相思》和“清風朗月苦相思”,心坎苦痛而暈厥。《詩話總龜》的“贈公多采擷”也可作直接證據,由於張九齡曾被封為“始興公”。杜甫《八哀詩》亦稱“張公九齡”。王維早年有《獻始興公》乞助并稱美張九齡:“側聞年夜正人,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fōu,甫鳩切)?感謝有公議,曲私非所求。”所以,《相思》的唐代文本:“紅豆生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䌽纈,此物最相思。”“贈君”即“贈予年夜正人”。是王維在秋雁南飛時“贈”給荊州的張九齡,有懷念北國正人、求佛助佑的雙重寄寓。
(作者:羅漫,系中南平易近族年夜學傳授)